很多過去,總在事發後才開始慢慢想起;很多心情,總在失去後才開始慢慢體會;很多眼淚,總在蒸發後才開始奪眶....
很多思念,總在夜深人靜時,格外清晰。



  96年10月08日。
  是我想忘,卻永遠無法捨去的日子。

  還記得那一天,一如往常地被天花板傳來的聲響吵醒,習慣性的看了眼手錶,有些呆滯的腦袋努力驅動著想賴著不動的身體起床。
  規律的打開龍頭,藉著熱水趕走睡蟲的我有些茫然。是在忙什麼?帶著滿肚子的疑惑梳洗完畢,準備出門上班的我,開了陽台的門,本想先上樓去和你道別,順便看看你這幾天到底在忙什麼。

  只是一個念頭,讓我又闔上了門,轉身下樓,直接騎車上班。

  中度颱風過後的天空像是心有餘悸般地灰暗,一路上盡是前幾天中颱肆虐後的慘況,想到中颱當天還要上班的自己,突然慶幸沒有被那些倒地陣亡的招牌砸個正著。
  胡思亂想的狀況下到了店裡,慣例的繞到便利商店買了瓶牛奶和紅茶,再進入總店打卡拿鑰匙後,一路哼著歌慢慢走向分店,突然一陣心悸讓懷裡的牛奶掉了,巧克力色的液體從來不及哀號的瓶子裡緩緩流出,唉,可惜了我的25元...
  不過沒關係!今天是領薪日!想到下班後的聚會以及明天休假計劃好要帶老爸去吃大餐的事,嘴角忍不住上揚,略過早侵略部份地面的巧克力牛奶,我依舊好心情的開店迎接今天的工作。

  哈!還真是幸運日呢!開店不到十分鐘,就有顧客上門挑選手機,也許心情好運氣也會跟著變好的關係,帶著新辦門號的生意就這麼談成了,開心的call來同事幫忙招呼,踩著愉快而興奮的腳步進去總店拿貨,順便調戲總店長,又來到牛奶陳屍的地點。
  又是一陣心悸,這一次眼明手快的抱穩懷裡的手機,還未乾涸的褐色液體提醒自己今天的粗心,只是奇怪接連兩次的心悸是什麼原因,卻在看了店裡尚坐著的客人,搖搖頭,決定把這種感覺甩開,工作要緊!

  許是一早就成交開市的關係,今天的毛利目標在早上那對客人手裡達成了,我拿起前一天設計好的宣傳海報,想專心製作,卻怎樣也無法靜下心。
  好怪!總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這種不安,到底是因為什麼?
  是不是早上的合約有誤?還是那對客人有問題?拿出合約,重新查詢身份證明,仔細比對該簽該寫該劃的地方,這才放心的放回抽屜,只是無法定心的感覺太沉重,我突然擔心起家裡。
  才想要拿起電話撥回家,老闆拿薪水來了。
  看到薪水剛剛那些感覺頓時消失,在老闆離開後開心的抽出薪水數了數,上個月拼死拼活的業績總算有成果,這個月多了獎金,離目標又更近了!
  
  同事打了內線過來討論晚上的聚會,我算了算時間,才想打電話回家跟老爸報備下班會晚回家的事,順便看家裡有沒有怎樣,手機卻響了。
  平時鮮少聯絡的表妹,在這個時間打來讓我有種不詳之感。

  第一次覺得自己是膽小的,第一次覺得接通電話需要耗盡我所有力氣,第一次覺得原來電話也是有重量的...
  這通電話,好沉...沉到我提不起...卻又不敢放下...

  表妹的聲音很急,急到一聽到我的聲音連招呼語都省去了,『姊,妳在哪兒?』
  「我在哪兒?當然在上班,這麼急是發生什麼事了?」
  『大姨丈跌倒了,妳趕快回來,我在往妳家的路上!』
  「跌倒?怎麼會跌倒?是在家裡跌倒?還是騎腳踏車跌倒?」
  『我也不知道,總之妳現在趕快回來就對!』
  匆匆收線,腦袋有些搞不清楚狀況。
  別自己嚇自己...老爸上次也是騎腳踏車跌倒擦破了一大塊皮,這次應該也是這樣...
  對,應該也是這樣...
  只是該死的,剛剛那抹不安為什麼愈來愈嚴重?

  撥了通內線叫同事前來支援,我抄起鑰匙,就直接衝回家。
  平常騎車約要二十分鐘的路,在這個時候我連三分鐘都嫌慢。
  不清楚自己到底闖了幾個紅燈,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油門鬆過沒有,只知道騎到家附近的巷口時,我仍是有些茫然。

  下午,四點十分。
  巷口,擠了好多人,很多個吃飽撐著沒事幹的鄰居,全聚在巷口,一見到我,全都衝上前,一人一句的開始嘰嘰喳喳。
  『快去醫院!妳爸很嚴重!在醫院!』
  『先回家去拿健保卡!快點!』
  『.....』
  好吵、好吵!哪個白目說我爸在醫院的?不就是跌倒嗎!騙人,一定在家裡,對,我應該要先回家去看一下。
  開了家門,用力喊了聲:「老爸,我回來了!你在哪兒?」
  異常安靜的家裡,空蕩蕩的迴音像寒流般讓我突然覺得好冷。
  手機又響了,『姊,妳在哪兒?我在妳家外面的巷口。』
  努力吸了口氣,「我馬上到。」直覺的衝進老爸房間,想找證件,卻突然發現,我從不翻老人家的東西,我怎麼可能會知道他都放在哪兒。
  不再多想,關上家門,我往巷口衝去跳上表妹的車,紊亂的心情和冷靜異常的頭腦開始形成拉扯。
  「先去醫院。」看了眼後座的鄰居,心裡大概有譜,他應該是第一個發現而叫救護車的人,可是現在的我卻不想知道”為什麼”。
  『大阿姨呢?』
  我抬手看了眼手錶,「還有半小時她才下班,現在不要跟她說,先讓我去醫院瞭解狀況,等她下班妳再回來接她,我不想她也發生事情。」
  車子到了我熟悉的急診室,我衝了進去,還沒開口,就看到消警捧著資料找著老爸的家人...
  「我是他女兒。」表明身份後,我填了一堆表單,卻依然沒有開口問”為什麼”。
  護士遞了幾張急救同意書給我,毫不考慮的簽完所有手續,我只想知道到底嚴不嚴重。
  一個很陌生的中年男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有些沉重的垂下臉。
  沒理會他的沉重,我跟著剛才的護士來到急診室的手術房,站在未掩上的門外,看著一群白袍綠服的圍在床邊,手忙腳亂地”處理”床上的人。
  
  空氣中傳來淡淡的血腥味和濃厚的屎臭味,我卻無所謂,因為我不認為那張床上躺的,是我老爸。
  也許老爸現在正在x光室或是其他地方做檢查,畢竟年紀大了,這次跌倒可能是骨折,所以,我不能夠自己嚇自己。
  直到醫生在我眼前站定,透過他看到床上的人的臉,我的世界彷彿被人用鐵鎚狠狠的敲碎了....

  像是睡著一樣,只是那臉上多了血跡,只是那臉上多了一堆管子,只是那張著的嘴的律動是為了努力在吸氧氣而不是他平常的打呼模式...
  『妳是他女兒?』醫生看了看剛剛我簽的一堆文件,把我拉去一角,神情凝重。
  「我爸他...?」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視線轉回醫生身上,「傷到哪裡?」
  『依據目前檢查的資料來看,他摔下來的時候,後腦幹的位置受到嚴重撞擊,妳要有心理準備...』醫生走到老爸身邊,壓了壓他的胸口,就像是反射性的抗議般地,老爸嘴裡嘔出紅色的....血。
  「...肋骨斷了有插進胸腔?」心很痛,我覺得我的心好像被利刃劃了一大口,醫生說的心理準備這個意思是什麼?我不想懂!
  『他內出血非常嚴重,目前我們醫院沒有適合的病房可以進行治療,已經聯絡附近的醫院,等等要辦理轉院...』醫生霹靂啪啦的一長串讓我非常不爽的揪住他的衣領,用力一扯:
  「馬的,不要跟我講這些專業術語,我聽不懂!我要知道的是,我爸的傷勢到底嚴重到什麼地步!」
  剛剛的陌生中年男人見狀,立刻上前把我拉開,客氣的跟醫生問著:『請問手術可以治得好嗎?』
  醫生垂下臉,嘆了口氣,『我們也常接到這類的傷患,老實說三個人裡面能夠救活的只有一個,就算救活了,也是植物人...所以請妳要有相當的心理準備...也要仔細考慮好是不是要接受手術...』
  還來不及多說什麼,老爸又嘔血,一群白袍綠衣的趕緊圍上前去進行急救,電視電影上出現的各種急救步驟,此刻在我眼前真實上演...

  陌生中年男人把我帶到外頭的位置上坐著,我抱著腿,止不住顫抖的身體瞬間失控,腦袋卻很可悲的冷靜思考分析著醫生剛剛的話,一種孤單無助的感覺,讓我突然害怕起這個世界...
  一個人,好像周遭都被抽空了一般,只剩我一個人隔著牆,替老爸加油,警告自己不准哭,醫生的話我很快就分析完了,站在現實的角度來說,我知道自己做了殘酷的選擇。

  原來,生死也是人生的一道考題。
  老爸的生死,是我這輩子,最痛的選擇題!

  表妹走到我的身邊,沒聽到醫生那番話的她,顯得有些輕鬆。『姊,姨丈怎麼樣了?』
  她跟我一樣,一直以為老爸只是骨折之類的小傷...
  「妹,可以麻煩妳一件事嗎?」我沒有抬頭,「回我家,接我媽過來,記得,帶錢。」因為我的薪水,還在店裡,我放在置物櫃的包包裡。
  表妹點頭,回家去接老媽了。
  用力眨了眨眼,深呼吸了口,我這才緩緩坐直身體,問向旁邊的陌生中年男人。「還有,這位叔叔,你是誰?」
  『妳好,我是妳們那一里的里長。』他有些尷尬的自我介紹,正好護士拿了一堆文件過來。
  『這些請到櫃檯批價,另外,我們已經聯絡好醫院,等等就會轉院。』
  點點頭,我拿著文件到櫃檯結帳,摸了摸口袋,才又想起現在的我身無分文。
  里長二話不說掏出皮包,把帳結了,機械式的跟他說了聲謝謝要了名片,跟著收據塞回口袋。
  沒一會兒,護士又走了出來,遞給我一個袋子,要我去收老爸的衣褲。
  老爸被推去檢查室進行x光之類的檢查,我呆板的拿著沾了一堆稀爛糞便的褲子,對那異臭的味道雖然顯得作噁,可是我沒有心情去理會自己身體的反射感受,塞進護士給的袋子,我不帶眷戀的扔進外頭的垃圾桶裡,跟著洗淨了手,撥了通電話跟表妹說我的位置。

  下午,五點十四分。
  老媽來了,神情帶著生氣、不解的衝了過來,劈頭就問我是怎麼一回事。
  我淡淡的回答她,老爸正在照片子,等等要轉院,因為這裡病房滿了。
  醫生給的選擇題和所謂的心理準備,我不知道要怎麼開口,乾脆不說,因為我知道她的脆弱。
  叫救護車的那位鄰居也出現了,不要問我他剛剛跑去哪兒了,因為我不想知道。
  他操著濃厚的外省腔,我聽不太懂,老媽也是有一句沒一句的跟他談著。
  沒關係,現在不用急著知道”為什麼”,反正遲早都會知道,因為接下來的動作,一定跟警察有關係,因為要做筆錄。
  老媽似乎很不爽躺在裡面的老爸,她跟我一樣,都認為不是悠關生死的大傷,就算是植物人,也還會有口氣在,所以她在跟我商量誰工作誰照顧老爸的問題,我只是淡淡的叫她別急,先想想老爸證件放在哪裡,還有要還給里長的錢有多少,以及要轉院的事。
  老媽絮絮叨叨地老半天,就是擔心老爸真的變植物人。

  可,老媽,我該怎麼告訴妳?老爸連當植物人的機會都沒有呢...

  下午,五點三十七分。
  老媽終於看到老爸被推出來,我慶幸的是護士還有義工阿姨有聽進我的請求,幫老爸被血弄髒的臉給擦乾淨了,因為我不想看老媽暈倒。
  幫忙推著病床到一開始的急救室,讓老媽陪陪老爸,我和醫生走到老媽聽不到的角落,談著老爸的狀況。
  『我知道家屬的心情,都是希望能夠救的盡量救,站在醫生的立場,我只能坦白告訴妳,非常不樂觀,即使成了植物人,也不一定能夠撐很久....』
  點點頭,我很意外我現在的心情可以這麼冷靜,「我可以再問一次,傷的程度?」
  醫生指著燈檯上的x光片,『妳應該看得出來,後腦幹這個地方已經嚴重碎裂,顱內嚴重出血,而胸膛也因強烈的撞擊而受損,現在也是內出血....』
  所以,這個心理準備,我必需有了?
  
  可,我該怎麼告訴老媽,要她接受老爸隨時會離開的事實....?

  走回急救室,想握著老爸的手,卻害怕忍住的淚水潰堤,所以我對老媽還有剛進來的表妹說,要她們回去準備證件,等等在要轉的那間醫院會合。
  老媽泛紅的眼睛,我知道她也不敢哭,怕我難過,所以她也在努力堅強。
  輕輕抱著老媽,我說,別怕,還有我在呢!
  
  老媽,妳,還有我啊!

  表妹帶老媽回家後,我輕輕的握住老爸的手,感受那依舊有暖意而溫柔的大手,要他加油,也要他放心。
  我不會哭!在你努力加油的時候,我絕對不哭!
  所以老爸,別叫我放棄你好嗎?
  
  別用這種方式,叫我放棄你好嗎?

  下午,五點五十四分。
  轉院的救護車到了,我撥了通電話知會表妹,跟著又簽了一堆文件,然後坐進救護車。
  很諷刺的感覺,因為這是我第一次不是躺著進救護車。

  熟悉的路上,卻有著陌生的忙碌,下班的尖峰時期,刺耳的救護車鳴笛聲音就像在告訴路人們,這世界又有一條生命即將逝去。
  路人的冷眼旁觀,讓我感到窩心卻氣憤,我告訴自己,以後絕對不再好奇的注視救護車...
  嗶嗶嗶──象徵生命的儀器發出警急聲響,陪同的醫護人員熟練的對老爸進行急救,我有些暈車的不適,帶著難掩的焦慌,緊握著雙手,不停祈禱著上天,不要在這個時候帶走老爸!

  真的,曾經我好奇過為什麼遇到心急的事時,人們總會雙手合十、緊緊握住,原來是因為想抓住那即將失去的靈魂....

  直到儀器恢復規律,醫護人員透過雙眼給我勇氣,老爸還在努力,所以我也要努力!
  謝謝你們!沒有放棄我老爸!

  下午,六點十三分。
  醫院到了,我跳下車,跟著老爸進入急救室,直到被護士們擋在外面,我這才開始找起老媽。
  沒想到,好幾雙紅腫的雙眼瞬地出現在我視線裡,小ㄚ姨她們,全都來了。
  對上那些充滿關心疑問的表情,我沉默,只是帶著她們來到老爸的門外。
  
  晚上,六點三十分。
  急救醫生踏出病房,表情凝重的推了台小螢幕,開始解說。
  我其實是想把他們全都趕出去,自己和醫生談的,可是現在的我好像連開口的力氣都沒了。
  該慶幸嗎?這個醫生是香港人,口音重得讓人有點聽不懂。
  但是看那螢幕顯室出來的超音波影像,笨蛋也知道很嚴重...
  我開口,用很簡單的英文問醫生。

  SAFE OR OUT....
  
  我不想用另外兩個單字問,因為我不想聽到放棄。
  醫生無奈的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很乾脆的回我。

  妳早知道答案的,不是嗎?

  所以,我該選擇了是嗎?
  所以,也該讓老媽知道了,是嗎?

  我把老媽拉到外頭,夜晚沁涼的風可以讓情緒冷靜點。
  「老媽,別哭,妳要有心理準備,老爸隨時會離開。」不知道要怎麼開口,我乾脆單刀直入。
  『妳...妳說這是什麼意思?』
  抬起頭,我深呼吸著,直到眼眶的淚被風吹乾了,我才又開口:「老爸傷很重,要嘛是植物人...」
  『植物人也沒關係!至少還有一口氣在!只是我們累一點而已....』
  我把老媽擁入懷裡,輕輕的説:「媽,就算是植物人,爸也撐不了幾天...」
  感覺到胸口溼了,老媽哇的大哭出聲,我只是靜靜的拍著她,直到她稍微平緩,後面又是一陣哭聲。
  小ㄚ姨跟三ㄚ姨都哭了。
  啞然,乾脆放老媽跟她們哭成一團,我叫表妹去便利商店買些飲料讓她們補充水份,再接著走回急救室前,隔著玻璃靜靜看著老爸。

  很靜,靜到自己都有點嚇到,原來我可以冷靜到這個地步。
  淚腺好像被抽走了,在剛剛的時候。
  拿起手機,撥了通電話給老闆,想跟他大概說明,他卻電話中,我索性等外面哭成一團的人們進來,請表妹載我回店裡,拿包包順便跟老闆親自解釋。
  
  或許,暫時抽離這一個地方,對我比較好。

  老爸,我怎麼覺得你開了我一個好大的玩笑呢?
  今天是我領薪水的日子,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起去吃大餐嗎?
  可是躺在那邊的是誰?老爸,這時間你應該在家煮好晚餐和老媽一起邊看電視邊吃飯吧?
  為什麼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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